《约翰福音》第十一章记载了死而复生者──拉撒路（Lazarus）的故事。马大、马利亚、拉撒路三姊弟住在伯大尼，这一家人与耶稣交情深厚。一天，拉撒路因病去世，当耶稣抵达伯大尼时，拉撒路已经下葬四天了。悲痛的马大迎接耶稣，说：“主啊！若祢早在这里，我弟弟就不会死了！不过现在我也相信祢无论向神求什么，神必会成全。”耶稣回应：“你弟弟会复活的。”马大误以为耶稣指的是末日之复活，此时耶稣又说道：“复活在我，生命也在我！信我的人，虽然死了，也必复活！凡没有死便信我的人，必永远不死。你相信吗？”马大回答：“主啊，我信！我相信祢就是救主基督，是神的儿子，也是我们盼望了很久，要到世界来的救世主。”随后，马利亚赶来，俯伏在耶稣脚前说道：“主啊，祢如果早在这里，我弟弟就不会死了。”耶稣见马利亚和众人哭泣，心中非常难过。祂来到坟墓前，命人挪开堵住洞口的大石头，举目向天说了一些话后便高声呼喊：“拉撒路，出来！”奇迹发生──浑身缠着裹尸布的拉撒路真的从坟墓中走了出来，展现出耶稣的神性与生命的大能。拉撒路（Lazarus）翻译成意大利文，正是拉扎罗（Lazzaro）。除了名字和复活情节相对应，意大利导演艾莉丝?罗尔瓦雀（Alice Rohrwacher）更在片中穿插许多富含宗教意涵的桥段，一步步建构“天使圣人拉扎罗”这则现代神话寓言。开头一幕，村民们在田园里叫唤拉扎罗帮忙农事，拉扎罗忙进忙出，四处搬运菜叶，他的名字此起彼落??画面一转，镜头从田园边来到作物间，在重重茎叶里穿梭。“拉扎罗。”响亮的呼喊声渐渐成为呢喃细语，仿佛圣性的耳语；再后来，拉扎罗发高烧，长辈们轮流替他量额温，手掌时而碰触额头，时而轻轻拂过，或奉上祝福亲吻。与其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情境，或许更像是某种仪式；更不用提教堂里的圣乐，随着拉扎罗一行人被神职人员驱离后，也一齐离开教堂，跟着拉扎罗走远。《幸福的拉扎罗》（Happy as Lazzaro，2018）种种片刻偶尔肃穆偶尔奇幻，充满灵性。

  而少年拉扎罗（由素人演员 Adriano Tardiolo 饰演）自始至终皆以一双空灵清澈的大眼望向世界，以近乎中性的旁观者身分见证一切。身为劳力剥削食物链最下层的仆人（毒蛇夫人剥削村民，村民剥削拉扎罗），他毫无区别心地与人交好，不分亲疏、不分地位，并且不求回报。“上善若水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，处众人之所恶，故几于道。”简直是拉扎罗为人的完美注脚，尽管被村民使唤、捉弄，他都甘之如饴，没有心眼到近似呆傻的地步。我们完全无法理解他为何能如此待人、如此爱人。正如同那些古今中外，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各方圣贤故事。他们明明可以在言行举止、思想层面上妥协投降，但他们偏不这么做，其作为总为当时世人所无法理解。圣贤们为表自身信念坚定不移、毫无动摇，下场往往凄惨，或遭处以极刑折磨致死、或被贬官流放边疆??各种遭遇，多流露出一股“殉教”的悲壮氛围。与之不同的是，拉扎罗毫无自觉，其心中甚至没有如此意念──他没有意图想要贯彻任何价值观，没有想过为何要去爱，就只是单纯地想对人好，待人良善。如此通透、如此纯粹，恰似“神的羔羊”，默默受苦，背负世人之罪。拉扎罗其心其行澄如明镜，一举一动映照出周遭人性，神性于此诞生。因此，最后一幕才格外令人痛心。当拉扎罗独自一人来到银行，礼貌询问银行柜员能否将财产还给迪卢纳侯爵夫人一家，可资本世界既复杂又缜密的规则和算计，哪是拉扎罗能理解的呢？这一次，即使是牧羊少年大卫的弹弓，也无法击退现代社会的巨人歌利亚。当老狼逆着人群与车流狼狈离去时，我们不觉悲壮，只对人性感到无尽哀愁，并被拉扎罗的存在折服，深受感动。笔者无意将资本主义简化为与拉扎罗象征的纯善对立的万恶之渊，而是单就电影呈现，这群农民终于从资讯封闭的庄园骗局中解放，步入城市社会，却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。他们只能四处行骗，靠榨取“印维欧拉塔”的残存财产才勉强得以温饱，身边更没有多馀资源让他们去到其他地方。从庄园经济到城市社会、从封建制度到资本主义，利用、剥削、阶级皆未曾停止──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晦的方式而已。重看《幸福的拉扎罗》，一度想起《希特勒回来了 》（Look Who’s Back，2015）。电影讲述狂人希特勒从战败意图自杀前夕穿越到2014年，依然能透过现代的电视节目和网络媒体取得声量、获得支持。人类历史确实如巨轮般不断前进，留下文明的一道轨迹，可正如电影所揶揄讽刺的──尽管文化日积月累、科技日新月异，但终究有些如原罪般的事物永远不会变。比如劣根性，比如人性。《吸特乐回来了》中的魔头来到现代，还是有机会崛起；《幸福的拉扎罗》里的圣人来到现代，却无人认得。两部电影殊途同归，不同方式、不同题材，却落得相同悲剧。渺小如人，我们或许注定在错误中轮回，难以触及真正的良善。这样的思考或许悲观，却也让“好人的气味”显得弥足珍贵──如流星雨般易逝、不可多得。当狼闻到好人的气味，无人知晓，却真切存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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